每個人都有追求,不能滿足她就放她走吧
我想,我們倆分手是對的,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傻同時也最聰明的一件事
這個元旦,我和朋友去香港了,你說巧不巧?在香港的大街上,我好像看見她了,沒看太清楚,我覺得就是她,后來我越想越覺得是她,應該是她。她,就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這個“以前”是這么說,我28歲的時候遇見了這個女孩子,她跟了我4年。那時候我覺得我們倆遲早要結婚。我真沒想到她會離開我。但是等她真走了,我也漸漸明白了,我們倆是不應該在一起,分手是遲早的事。
她可能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屬于我,只是那時候她剛好遇見我,剛好我能帶來她那時最需要的東西,所以暫時選擇我了。我這么說,不是要詆毀她,指責她在感情上功利,人都自私,貧苦環境里出來的女孩更懂得保護自己和借助外人的力量改變命運,我覺得這無可厚非。
當年,我不理解這些,我恨過她,但現在我已經不這樣想了,我能平靜地認為,在我們相處的那4年當中,我們倆都得到了最好的,也奉獻了最好的,然后我們的緣分到頭了,必須說再見。誰也不欠誰的,對那段日子,包括最后那段吵架的日子,也應該心存感激。
我只有把這個觀點說完了才能講我們倆的故事,我怕別人會錯誤地理解我們,更不希望有人指責她,她曾經是我最愛的人,我也忘不了她帶給我的美好和幸福。
認識她的時候我28歲,她22歲,還差最后半年大學畢業。那時候我家的茶葉生意已經做得非常好了,我父母基本上把業務都交給了我,有固定的供貨商,有固定的買家,很順利。我也不忙。我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生很難有工作,而且我的手不方便。我父母都是工人,后來都下崗了,兩個人從在早市賣茶葉開始,辛辛苦苦地把生意做大,這中間吃了太多的苦,我都明白,他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
有這么一個兒子,相當于有一個累贅,他們要多掙錢,給我掙一份家業,用這個來彌補我的先天不足。可憐天下父母心。我是獨生子,我奶奶跟我說,我媽生下我,一看我的左手,除了拇指另外四個手指頭連成了一個,就像一個肉巴掌,當時就哭得昏過去了。
后來她跟我爸決定再不要孩子,他們說,既然我是這樣,那就讓他倆全心全意愛我一個人得了!所以,別看我有殘疾,但我和正常的孩子一樣幸福,甚至還更要幸福,父母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
在這樣的家里,我是核心,父母因為覺得我出生的時候已經被虧欠了,所以什么事情都盡量順著我。我的戀愛問題,是我父母的一塊心病。在遇到這個女孩子之前,我沒談過戀愛,我媽托人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不愿意去見。不管怎么說,還是自卑,這只手不可能永遠戴著手套或者擱在兜里,只要一拿出來,對方即使有心理準備也難免愣一下,就這一愣,足夠我難受好幾天了。那種感覺是你們正常人無法體會的。
我年齡越來越大,我媽催我的次數越來越多。特別是我接手茶葉生意之后,我媽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真正過上了退休的生活,她老是說,趕快找個女孩子結婚吧,趕緊生個孩子,趁著還不太老,還能給帶大了……話是這么說,可是哪兒那么容易啊?我媽一嘮叨,我就躲到店里去了,早出晚歸,耳根清靜。
我們倆相識,就是在我的店里,她來買茶葉。我們主要做批發,也零賣,但有數量要求,如果買得少,價格就比批發貴。茶葉這東西不比別的,看著小小的一包包沒什么不一樣,但價錢的懸殊特別大,極品茶葉和普通茶葉一斤相差兩三千塊錢也不稀奇。我們不愿意做零賣,賣不上價錢,還費口舌。那天我在店里,伙計都發貨去了。她推門進來,冬天,她的眼鏡一下就蒙上霧氣了,她摘下來擦,我看見她的眼睛特別好看。
我問她需要什么,她說想買一斤好茶葉,送人。我覺得她挺逗,什么叫好茶葉?她想了半天說就是能送人的。我說那要看送什么人。她說是教授。我問她教授是哪里人,她說是上海人。我就給她推薦碧螺春。等我都說完了,她問多少錢。我說1200塊錢一斤。她一下沉默了。
我看出她是嫌貴,就問,你想買多少錢的?她磨蹭了一下,說,200塊錢左右吧,最多不能超過300。她伸出手來給我比劃這個數,我正好看見她棉襖里面的毛衣袖口上有一個洞。那是我第一次有你們說的憐香惜玉的心情,這個時代的女大學生,長得好看,穿這種衣服的人很少了吧?
我當時也是懵了,我說你為什么要送教授茶葉?她可能看我不像壞人,也愿意跟我說話。她告訴我,她下個學期就畢業了,想給教授送禮是為了請教授幫忙在北京給推薦一份工作。我說大學畢業還用得著這樣,再說為什么不回老家?
我看她不像北京人。她說她是貴州人,家鄉特別窮,家里姐妹多,能到北京來上學已經特別不容易,如果畢業了沒有工作,家里就不能繼續供她……可能是觸動了傷心事,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就像嘆氣一樣,我聽著也覺得真是可憐。我那天是懵了,說好吧,就這個1200一斤的茶葉,你能給多少錢就給多少吧,我給你包裝成兩個好看的筒,拿著送老師,但愿老師給找個好工作,吃飯要緊!
她說什么也不答應,最后還是我說了,要覺得不合適,就先欠著,等找到好工作,拿了工資,慢慢還。她眼睛里含著眼淚,點點頭答應了。店里沒別人,我給她包裝,她看見了我的手。她跟別人不一樣,真的不一樣,到現在,誰知道我們倆的事兒,罵她,我都不允許,真的,我知道她的好。她看見我的手了,可是一點兒也沒表現出驚訝,她連頭都沒抬,就把眼光移開了,該跟我說什么還說什么。我當時特感動,這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啊!這茶葉白送給她我都愿意。
那天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她才帶著茶葉走了,千恩萬謝的,弄得我特別不好意思。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吧,一個禮拜五的下午,她來了。特別高興,跟我說,教授答應給她介紹工作,還幫她找好了實習單位,特別感謝我。我說肯定不是茶葉的功勞,是因為你出色。我這么一說,她臉紅了。我們東拉西扯,等伙計離開,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塑料袋來給我,我說我不吃零食,她說不是,是給我的禮物。打開一看,是一副手套,那種手巴掌的,棉線織的,戴上看不出來手有毛病,兩只手看上去都是一個巴掌。她說你干活兒的時候能戴著,出門戴也行。她說買這種棉線跑了好多地方,織了好幾個晚上,技術不好……
還用多說嗎?我們倆就這樣好起來了。那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忘了自己有一只跟別人不一樣的手,第一次把自己當正常人,第一次完全沒負擔地開心起來,這些好的感覺都是她帶給我的。我一輩子都感激她。
她畢業之前,經常來我的店里,我們在一起的感覺特別好。這中間她見了我父母,我媽特別喜歡她。真的,幾乎可以說是對她感激不盡,我媽覺得她兒子太有造化了,能有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大學生喜歡他、愿意跟他一塊兒過日子,這是我們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媽那時候的狀態就是,只要她開口,為她做什么都愿意,不為別的,就為了她能接受我這個人。所以,她一畢業,順理成章就住進我家了,我父母都覺得這很自然,他們就把她當成自己家的兒媳婦對待。
她畢業之后被老師推薦到一個研究所工作。去單位報到之前,我和我媽陪著她去買一些衣服,我們去了燕莎。那時候她特別樸實,說是第一次到這樣的商場,我媽讓她挑衣服,她不敢,說太貴了,這樣的衣服不是給她穿的……她越這樣,我就越心疼她,我想有多少錢我都愿意花在她身上。我媽和我的心情一樣。
因為她來了,我父母開始操持著裝修房子。我們倆好之前,父母已經為我結婚買好了房子,跟他們在同一棟樓的同一層,中間隔著兩戶人家,我媽說這樣又方便照顧我們,又能讓我們自由,用心良苦。只是因為我的個人問題遲遲不能解決,房子也一直空著沒裝修。
現在她來了,一切就要尊重她的意見,裝修之后就讓我們結婚。她挺懂事,說她沒什么意見,在老家,住的是破房子,和好幾個姐妹擠在一起,在學校,住的是集體宿舍,所以也不懂得應該怎么裝修,就讓我媽做主就。她這么一說,我媽恨不能眼淚汪汪的,說行了,你們忙自己的事兒吧,保證讓你們滿意。她和我爸把裝修的事全包攬了。
裝修房子前前后后用了半年多,我媽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等房子弄好,我們倆就住進去了,我媽堅持說要接她父母來北京,兩家見面、家長認可,舉行婚禮,我們倆也沒意見,反正當時的狀態和正常的小夫妻也沒什么不一樣。
她上班第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她變得越來越忙,我呢,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她對我特別好,我覺得這就是天長地久,能有什么變化呢?結婚和不結婚,登記和不登記,能有什么不同呢?我媽催我,說等她休假就請她父母來北京,然后趕快登記結婚要孩子,我說不用著急,漸漸的,我媽也懶得催我了。
這中間都是幸福,幸福的事就不多說了。
可能我比較遲鈍,等我開始意識到有什么事不對頭的時候,實際上她已經快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了。
那是她上班之后的第三年的下半年,她說想考研究生。和她相比,我算沒文化的,又那么愛她,怎么可能阻止她呢?我說家里不缺她去掙那幾千塊錢,想念書就念,想念博士也行,只要有能力、有機會。我這么一說,她很開心,從這時候開始,她說要復習功課,以后就不一定每天都回家吃晚飯了。我也無所謂,研究所離我家并不遠,我跟她說好了,準備回家之前給我打個電話,我去迎她一下,有時候她打電話,有時候她說麻煩,自己直接回來。我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大約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們倆之間說話越來越少,她每天早出晚歸,甚至周末也要到辦公室去,回來就很疲倦,洗澡睡覺,我說什么,她就敷衍一下。我說過,我們家沒人打擾她,她完全可以不到辦公室去,如果覺得我在家多余,我可以去我媽那邊兒,把房子讓給她一個人看書。她說不用了,還是辦公室好,有氣氛,在家里,太舒服了,反而沒法學習。
我想也對,畢竟我們不一樣,我高中畢業,書沒好好念過多少,不能理解讀書人的這些特殊要求吧!
日子就這樣過著,本來也沒什么。有一天,有一件小事讓我別扭了。那天我回家晚,她已經先回來了,我走到門外,發現大門沒關,只有外面的防盜門鎖著,門上的小窗戶還開著,她正在打電話,我能聽見。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也沒有存心要偷聽的意思,但她的話讓我站住了。她跟人家說,她是因為沒辦法,只能跟我在一起,當年畢業的時候,連個住處都沒有,也沒有錢,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只有回老家一條路了,那個老家,一輩子也不想再回去了,沒辦法,走到哪兒說哪兒,雖說找了一個殘疾人,好歹什么都有了,這個人也還不錯,一家人感恩戴德……
我站在大門外,聽著她像演獨角戲一樣不停地說,腦子都要炸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她跟我,不是這樣說的,她說她感激我,因為我給了她一個家,而且第一次讓她過上了安逸的生活……
我一直等到她說完,才敲門。她很平靜,顯然不知道我聽見了,鎖上門,就洗澡去了。那天晚上我好長時間都睡不著,我心里第一次有一種悲哀的感覺,我覺得如果我找一個和我條件差不多的人也許會更合適,找了她,是我高攀了,注定就會是這樣。
我開始回想從前,從前她不是這樣的,她樸實,她真誠,她不做作,現在的她不一樣了,就連她的打扮和裝束也和過去截然不同,以前的她不會有紅腳趾甲,不會有香水味,不會抽煙,不會喝洋酒……可是,這些都是誰縱容她學會的呢?都是我,因為我愛她,所以我鼓勵她去學會一切享樂,我以此為榮……
就是那天晚上,有個念頭在我心里動了一下,也許,有一天,她會離開我,當她不再需要我的時候,當她遇到更能滿足她的需求的人……我只是這樣想了一下,就不敢往下想,也不忍心想下去了。
大約三個月之后,我的直覺得到了證實,她在外面有人了。那段時間她總是很晚才回來,有時候到了11點多還不回來,還有幾次是過了12點,樓里都沒電梯了,她爬樓梯上12層。我問她怎么回事,她說看書忘記時間,因為快要考試了,所以特別抓緊。
這樣好幾次之后,有一天,她又是12點之后才回來,我說你應該不需要這樣吧,考不上也沒什么,這么晚了,第二天還要上班,不要把自己累壞了。我說這些話很平靜,她忽然惱火起來,她說,你以為我是你啊?有現在的生活就心滿意足?我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她好像也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氣呼呼地拉上被子就睡。
我坐在她身邊,忽然間變得特別平靜,我問她,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走了?我這么一說,她更生氣了,把被子掀開,氣憤地朝我喊,你神經病,這么晚了說這個,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嗎?我不再說話,但是我看著她那個樣子,覺得她并不是由衷地生氣我誤解她,相反,她的那種樣子應該是因為我說對了才惱羞成怒,她是被我言中了。
接下來的事也很俗,我卑鄙地跟蹤她,在一個星期六,她說要到辦公室復習功課,在她離開家之后,我去了她辦公室。傳達室的老大爺告訴我,她剛剛離開,他們所的香港專家來接她,一起開車走了。老大爺問我是誰,是不是她表哥,我說了聲是,趕快走了。我覺得丟人,如果真是她表哥就好了。
她還是很晚回來。一進門就說困,我坐在客廳的沙發里看她脫鞋。我特別庸俗。我想她以前穿袖口破了的毛衣時,一定不敢想自己能穿上這么貴的名牌鞋,后來她有了我,變成了北京人,都市白領,現在,有了新的理想,需要有比我強的人來幫她實現,我沒用了……我就是這樣想,越想越生氣,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我終于說了一句,我白天去辦公室找你,傳達室大爺說你跟人走了……
這是我說的原話,她站在那兒,還有一只拖鞋沒穿上,她停住,也沒轉身看我。我看著她的背影,聽見她說,是,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明天,我搬走吧。
我想站起來去打她一巴掌,可我站不起來,我知道我也舍不得打,她轉過身來了,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沒再說話。她從我身邊經過,進洗手間去洗澡。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躺下的,剛剛躺下,她就開始說話。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來不提起回老家的事兒嗎?你媽說請我父母過來,讓咱們結婚,我都搪塞過去。我告訴你吧,我根本就沒法回老家。
我們倆在一起好幾年,她從來沒主動說過她家的事,每當我說到這個,她總是轉換話題,我覺得她不愿意說,也就不多問,所以說我其實并不完全了解她。我總是覺得我們倆的生活跟雙方的家無關,所以就不當回事。這一夜,我才終于了解她在來北京之前的生活。
她家九個姊妹,父親結婚兩次,生母在她5歲那年去世,下面四個妹妹都是繼母生的。家里養不活這么多孩子,父親把她們這些失去親生母親的孩子一一送到了親戚家,她在舅舅家長大。靠助學捐款讀書,每天走多少里山路去上學,回家還要干活,她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最長的睡眠不超過4個小時,沒穿過新衣服,穿來北京的衣服還是舅媽用舊衣服翻改的。她說,你沒經歷過窮日子,所以你不會明白一個真正窮苦的人的愿望是什么,就是不再過窮日子,就是永遠不回到那種生活當中。
她給我講了很多她過去的經歷,包括那件袖口破了的毛衣是一個北京同學從家里翻出來準備扔掉的破爛,她說當她走進我的茶葉鋪子想傾盡所有給老師買禮物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留在北京,要在這個城市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很幸運,得到了工作,還得到了我。但是,她還是覺得和我不一樣,特別是當我給了她安逸的生活之后,讓她不再為生存而憂慮的時候,她的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至今記得她說的話,她說,你知道嗎?人都貪婪,沒有面包的時候,千方百計想要面包,等溫飽問題解決了,就開始想,要是能吃著面包看一場電影該多好啊!于是又開始為這個目標去努力,這時候,只有面包的人就有可能被淘汰了,對我來說,這個香港專家就是能讓我吃著面包看電影的人,你給了我面包,把我喂飽了,可是你沒有能力陪著我看電影,以前,我能為了生存放棄精神上的追求,現在,生存不是問題了,我們的文化上的差異就暴露出來了……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很少,我們都很寂寞嗎?
老實說她的話非常刺激,但是,這些話也非常誠實,我甚至覺得,有些時候我可能也這樣想過,如果我找一個和我條件相當的人,好好對待人家,大概就不會像愛她這樣,愛得如此辛苦,總是生怕她不滿意,千方百計要討好她,想給她花錢,用這個留下她。我的憤怒慢慢平息下來,我問她,你們好了很久了,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離開我呢?聽見我這樣問,她哭了,她說,雖然她很自私,但她也知道這樣自私地去傷害一個愛她的人是非常不應該的,本來好多次想說出來,想搬走,但一看到我和我父母對她的那種態度,就不忍心開口,所以就一直這樣耗著,也快耗不下去了,因為這個人要回去了,并且在向她求婚……
話說到這里,就沒什么好說了。我說我同意她搬走,這個家里的東西,她需要什么隨便拿,人往高處走,我希望她好……我這么一說,她還是哭,她說她很感謝我,我是對她最好的人,雖然我們倆并不合適。
第二天我特別早就到店里去了,我走的時候她還沒睡醒。我知道接著會發生什么。我在店里忙了一天,盡量讓自己什么都不想,這是不可能的,好幾次,我的眼淚掉下來,忍都忍不住。晚上我回家,她已經走了,除了她的幾樣化妝品,家里什么也沒少,她的衣服都還在,可能以后有新的,這些也用不著了。
她走了之后,好長時間,我睡覺的時候做夢掉眼淚,好長時間都這樣,但是,我想,我們倆分手是對的,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傻同時也最聰明的一件事。
采訪手記:再也不是了
采訪許大生用了兩個星期,把一個斷斷續續的故事連綴起來,刪減了其中很多感情充沛的細節之后,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不是變得很俗了。這是他的要求,他不在乎別人知道他是誰,但是,他一定要保護這個女孩子不會被人從人海中認出來,所以最后他也不得不“修改”他自己——這時候他還是堅持認為,他們是一體的,因為曾經如此,也便一生如此了!這個采訪和“修改”的過程中,我特別感慨,為了一個男人的胸懷和最后的放手以及對曾經愛人的寬容。
許大生的故事讓我想起我的兩段經歷——
幾年前的某天,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一個男人打來的電話卻把我留下。他說:“我的故事很簡單,你必須要聽,只有四句話。”你能拒絕一個人的“四句話”嗎?我不能。
“為什么男人總是不能留住曾經被他呵護、寵愛和培養的女人呢?我的女朋友從一個打工妹變成女大學生,是我給她錢和機會、給她愛和家庭。我是為了我們倆能越來越好。可是,她有了前程和見識,卻不需要我了。她看上個男人,比我學歷高、比我的職業體面。她跟著他跑了。我就這么被無情地淘汰了。”這就是他的故事。
問了幾個問題,知道他是個開飯館的小老板,家境曾經清貧,靠賣力氣和耍小聰明有了一些積蓄,找到一個來北京打工的四川妹子。他喜歡她,看著她就高興,所以對她的要求百依百順:她說要上學,就出錢讓她上學;她說不要跟他父母在一起,就搬出來租房子住;她說不能讓他到學校接,就遠遠地到車站等;她說不回家也不要打電話找,就一聲不吭地獨自打發漫漫長夜……最后,她說她要走了,因為“不能把一輩子消耗在一個一百平米的小飯館里”,他想說些什么,還沒來得及說,她又開口了:“你不是說不管怎么樣都希望我好嗎?”這樣,他最終“沒有掙扎”。他因為“心里不平”,所以給我打電話,說“我高尚了,但高尚得委屈”。
我可能不像記者,這種時候,勉強自己也做不到。我說:“要是我,我也委屈。我會后悔的,如果知道她學成以后就是這樣,不如從一開始就狠下心來讓這個沒良心的一輩子沒文化,老老實實過日子。我狹隘,是吧?愛一個人要無私地讓她好,是吧?我做不到,我不能給自己當掘墓人。”坐在一個記者、一個“明白人”的位置上,我就是這么說的,說完了,覺得很解氣。那男人憋了一會兒,長出一口氣:“話是這么說,到最后,咱們還不是讓人家走了?咱不是壞人,想狠也下不了手。再說,留下她有什么用?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那天,竟是一個尋求解脫和理解的人安慰著我結束了一次交談。
這件事之后,我遇到了一名來自內蒙的女孩伊秀。采訪她用了好幾年的時間,她從一名鄉下的代課老師開始,慢慢地改變自己,她離開故鄉,來到呼和浩特,做酒樓服務員,一邊辛辛苦苦掙錢養活自己,一邊尋覓能幫助她的人。現在,她遠在新西蘭,成了農場主太太。離開中國的時候,我在北京見到她,她說,從她在家鄉的初戀開始,生命中的每一個男人,她都感謝,因為他們成全了她在人生的那個階段的夢想,然后,送她走上了離開自己的路去尋找新的依靠實現新的夢想。她無情地離開了他們,因為她不想失去自己。“我錯了嗎?”她問我,我無言以對。
那次采訪我們談到了美國電影《蒂芬妮的早餐》。多少年前的老電影和我遇到的這幾對男女的親身經歷異曲同工。惟一的不同在于女主角雷美是從鄉下獸醫身邊逃跑的,逃出去尋覓新生活;而許大生和那個飯館小老板的愛人以及伊秀卻是被愛她們的男人們一點一滴地培養著,培養到懂得對自己的生活提出質疑,最終質疑到他們自己身上。然而,即使如此,又能怎么樣呢?你捧著心愛的小鳥讓它一飛沖天,之后,它回來不回來,你能左右嗎?何況,當它起飛那一剎那,就已經“再也不是了”。不是了,你還要嗎?還敢要嗎?
這些問題,我想過要問許大生,但沒問出口,而曾經對那個不甘心“高尚”的飯館小老板說過的、解氣的話,在了解了許大生的故事之后,也不再能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