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澳大利亞文學論壇”上,莫言一再表示要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他非常懇切地說:“我喜歡獨往獨來,才能冷眼旁觀、才能洞察世態人情。”為此,他希望今后無論有什么活動,最好都不要邀請他,也不要到他家里去。就這樣“大家各干各的”,用自己的新作回報社會。
莫言還說:“獲獎之后,親戚朋友找工作打官司的都來找我。還有素不相識的人登門找我借錢,想買房子治病。也有人希望我發言,借此改變社會弊端。如果我幫了你的兒女,不就是擠掉別人兒女的機會?我如果處處發聲,處處擺出諾獎得主的嘴臉,我自己也會害臊。寫作也是發聲,文章改變不了的現實,說話就能改變?”
如果因為莫言獲獎,為中國人爭了光,然后就給他一個什么樣的職務,相當于什么樣的級別;讓他參加什么樣的會議,享受什么樣的待遇;給他配備專車、司機、秘書,安排一個寬敞豪華的辦公室,可以用公款招待來客和外出考察,并三天兩頭讓他到各種各樣的會議上講話、剪彩、助威……那莫言還是莫言嗎?他說出來的話和寫出來的書,還是原來那個味道嗎?
《紅樓夢》第二回中有一首詩:“一局輸贏料不真,香消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料不真”意為“猜不透”,“逡巡”表示“徘徊不進”。一局對弈,難決高下。即便香消茶盡,仍是勝負難分。要想知道眼前這場棋局的興衰征兆,還需要請教旁邊的冷眼旁觀人。
甲戌本《紅樓夢》脂硯齋的批語,對這首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其中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冷”是“冷漠”、“冷淡”、“冷靜”,“眼”是“目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有置身度外、毫不相干的時候,才會凝聚出冷峻和犀利的目光,把世間的事物,看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我在雜文圈里待了30多年,看到過和聽到過很多寫雜文的人。一開始,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但后來或者升官了,或者發財了,由“局外人”變成了“局內人”,由“奢望利益者”變成了“既得利益者”,認識問題的角度和方法,立馬就完全不同了。當老百姓的時候,總覺得“貪官”和“庸官”太多,而自己做了官之后,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當官太難,老百姓的素質太低”。
一次,寧波的時評家張登貴給機關干部和新聞工作者講課時,有人遞給他一張紙條:“要成為時評家的一個必要條件,是不是心理要足夠陰暗?”張先生很生氣,當即回應:“時評家就是最早發現你臉上有灰塵,并想幫你擦干凈的最親近的那個人。”不知道那些認為時評家心理陰暗的人,能不能接受這個答案。
但有三個事實不容否定:第一,無論雜文家還是時評家,的確都是愛挑刺和找毛病的人;第二,相當一部分有各種各樣毛病的人,都不喜歡別人指出來,尤其不愿意你在媒體上說三道四;第三,雜文家和時評家的結局,很多都不太樂觀。如果不變成“局內人”,大多只能憤憤到老,郁郁寡歡。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挑毛病的人,會是什么樣子?很簡單,貪官會更貪,懶官會更懶,黑心會更黑,奸商會更奸。每一個批評家,都是法律和道德的監督員。正是他們的吶喊,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力量。讓群情振奮,令壞人膽寒。我知道,讓冷眼旁觀者去管理一個單位或者一個企業,未必就能管好,但他們的價值,在于“無位”和“無欲”,由此才能發出“不同的聲音”,以期讓越軌者醒悟,讓管理者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