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上海徐家匯宜家有一群相親的老年人,他們為找個伴一起過日子,而與年輕人一樣,票子和房子成了“魔咒”。
這是10月的一天,日光透過落地窗投射到簡約風的米白色桌椅上,有700多個就餐座位的上海宜家家居徐匯商場店內餐廳顯得干凈明亮。
周二,宜家餐廳,在聊天的老人。
周二中午12點半,70歲的黃桂珍和兩位朋友落座。她們的托盤里放著一杯咖啡和一個菠蘿包。這時,在不遠處坐了許久,頭發花白的劉樹文端起白色的搪瓷咖啡杯,步履蹣跚地走到黃桂珍身邊,黃桂珍和她的朋友沒說話,算是默認了他的到來。
沒有人組織,在過去的八九年里,每周二和周四,來自上海各個小區、街道、弄堂的老人自發匯聚到位于漕溪路的宜家餐廳,有人為了聚會、有人為了約會,還有人只是“路過圍觀”。
就餐區人頭攢動,人聲一浪高過一浪。“要找素質好,有道德,規規矩矩的。壞肚子的,搗糨糊的,吹牛皮的,不要!”劉樹文在擇偶這件事情上“愛憎分明”。
“他的退休金有4000多塊,我的3057塊。我跟他丑話說在前,我說這個房子你不要想,我不會給你的,你的房子我也不會要,你的房子給你女兒,我的房子給我女兒。住在我家可以,但是房子不能要。”黃桂珍聊起她不在場的“男朋友”,“平時我們在上海天天見,在這里也見,家里也去,我家大,他家小,他也住過我家。”
此刻,一位自稱第一次來的老爺子正趴在就餐區外,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機,一邊在小本子上記錄股市行情,“沒錢談什么朋友啊,沒房子談什么朋友啊!”
“房子、孩子、退休金……”一樣樣都要考慮計算,在宜家上演的老人相親記,大概很難像小說中所寫的“老房子著了火”一般不顧一切,但感慨著“很難遇到心儀的”的老人們還是不由自主地來了,來尋找一個排解孤獨的出口。
生命力驚人的“相親角”
劉樹文還在等待。
70歲的他獨自坐著,右手緩緩攪動手中的咖啡,眼神卻越過餐廳的一個個腦袋飄向遠處。他從浦東坐了半小時地鐵到這里,是今天比較早到的一批人。
中午12點以后,人陸陸續續地來了。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坐在他身旁,女人眼睛瞄了一下四周,突然意識到身邊都是“老人相親的”。“哎呀,我怎么坐在這里。”她隨即埋下頭,快速結束就餐后匆匆離開。
復旦大學社會學碩士劉承歡在2013年的一篇論文《弱關系網絡下中老人的社會交往——關于萬達廣場舞和宜家聚會的實地研究》中追溯了宜家老年相親角的淵源:大約在2007年,商家發起一項營銷策略,“周一至周五,消費者憑借會員卡可以免費換取咖啡”,此后,一些中老人年便開始在宜家聚會,喝咖啡,聊天消磨時間。一開始,人員規模不大,多以聊天聚會為主。但到了2010、2011年,中老年人規模已經比較龐大,最多時有600人上下,開始出現以相親為目標的交友。
在宜家徐匯餐廳,就餐區和非就餐區用一排高桌隔開。
地處上海市中心的宜家徐匯店交通便利,室內環境好,還有不間歇的空調,顯得“高檔,體面”。有人撰文評論稱,這里模糊了消費者和“白相人”的身份認知,又混雜在年輕顧客中,降低了老年婚姻中的年齡因素。
在過去幾年里,黃桂珍每周雷打不動從在梅隴的家坐45分鐘公交車到宜家。年過七旬的她身材嬌小,穿著樸素,微卷的頭發里夾著白發,雖然臉上皺紋不少,但皮膚很白凈。
27年前,黃桂珍的丈夫患肺癌離世,她獨自一人撫養女兒,女兒結婚后離開了家,她寡居多年,一直想找個伴。
正說著話,黃桂珍突然瞄到身邊顧客碟子里的剩菜,她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三文魚身上。她在用過的餐具里撿出一個保鮮膜,動作迅速地包起三文魚,塞到自己的藍色布袋里,說要帶回去給朋友家的貓吃。“那個朋友現在去旅游了,我給他收著。”
她口中的“朋友”便是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他們倆是在宜家餐廳結識的。黃桂珍回憶,第一眼看到男朋友就喜歡上了,但是不講,放在肚子里。“他有1米76,那個臉也不太難看,稍微帶得出去。他在電話里約我出去,我就答應了。”
一說到男朋友,黃桂珍就偷偷抿嘴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對方比她小三歲,認識五六年了,還沒有結婚。“將來總歸要在一起的。我們不要急,年紀也大了,互相一起開開心心就好了。”
一起來的朋友范明月66歲,比黃桂珍時髦,穿一身黑色緊身衣,短黑發燙成了微卷,口紅鮮艷,牙齒整齊。年輕時范明月知青下鄉去了黑龍江,在那結婚生子待了十年,后來丈夫出軌了,她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了上海。
范明月捏起一小片菠蘿包放進嘴里,她強調自己不是奔著找對象來的,只是來這里跟朋友聚聚, “在家里就一個人,也沒什么事。這里我們都是單身,有共同語言。”
范明月說話時,68歲的李勇湊在身旁,“老婆、老婆”地叫著。他不時還會離開座位,去別的座位跟其他女性說說話。
“他吹牛,喜歡開玩笑。”黃桂珍說。李勇頭發烏黑,身材壯碩,顯得熱情活絡,而在劉樹文眼中,這是個“搗糨糊的花花公子”。
在這里,外形好的老人獲得搭訕和回應的機會也多了不少。相比之下,劉樹文的運氣不太好——身形微胖,頭已經謝頂,些許白發留在頭上讓他顯得有些老態。
劉樹文是個推拿師,女兒是婦產科醫生。他一個人公園也去,宜家也來,“想找個互相幫助的人,沒有碰到,我退休工資4000多,身體蠻好的,可她們要求太高啊,要房子啊車子啊……”
因為常來宜家,他和黃桂珍也熟絡了起來,“他這個人很好的。”黃桂珍指了指劉樹文,大部分時間他都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別人說話。
但不說話的人很容易被遺忘。人聲一層高過一層,人們都在竭力表達自己,這個熱鬧的下午剛剛到來。
生命力驚人的“相親角”
劉樹文還在等待。
70歲的他獨自坐著,右手緩緩攪動手中的咖啡,眼神卻越過餐廳的一個個腦袋飄向遠處。他從浦東坐了半小時地鐵到這里,是今天比較早到的一批人。
中午12點以后,人陸陸續續地來了。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坐在他身旁,女人眼睛瞄了一下四周,突然意識到身邊都是“老人相親的”。“哎呀,我怎么坐在這里。”她隨即埋下頭,快速結束就餐后匆匆離開。
復旦大學社會學碩士劉承歡在2013年的一篇論文《弱關系網絡下中老人的社會交往——關于萬達廣場舞和宜家聚會的實地研究》中追溯了宜家老年相親角的淵源:大約在2007年,商家發起一項營銷策略,“周一至周五,消費者憑借會員卡可以免費換取咖啡”,此后,一些中老人年便開始在宜家聚會,喝咖啡,聊天消磨時間。一開始,人員規模不大,多以聊天聚會為主。但到了2010、2011年,中老年人規模已經比較龐大,最多時有600人上下,開始出現以相親為目標的交友。
在宜家徐匯餐廳,就餐區和非就餐區用一排高桌隔開。
地處上海市中心的宜家徐匯店交通便利,室內環境好,還有不間歇的空調,顯得“高檔,體面”。有人撰文評論稱,這里模糊了消費者和“白相人”的身份認知,又混雜在年輕顧客中,降低了老年婚姻中的年齡因素。
在過去幾年里,黃桂珍每周雷打不動從在梅隴的家坐45分鐘公交車到宜家。年過七旬的她身材嬌小,穿著樸素,微卷的頭發里夾著白發,雖然臉上皺紋不少,但皮膚很白凈。
27年前,黃桂珍的丈夫患肺癌離世,她獨自一人撫養女兒,女兒結婚后離開了家,她寡居多年,一直想找個伴。
正說著話,黃桂珍突然瞄到身邊顧客碟子里的剩菜,她的注意力迅速轉移到三文魚身上。她在用過的餐具里撿出一個保鮮膜,動作迅速地包起三文魚,塞到自己的藍色布袋里,說要帶回去給朋友家的貓吃。“那個朋友現在去旅游了,我給他收著。”
她口中的“朋友”便是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他們倆是在宜家餐廳結識的。黃桂珍回憶,第一眼看到男朋友就喜歡上了,但是不講,放在肚子里。“他有1米76,那個臉也不太難看,稍微帶得出去。他在電話里約我出去,我就答應了。”
一說到男朋友,黃桂珍就偷偷抿嘴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對方比她小三歲,認識五六年了,還沒有結婚。“將來總歸要在一起的。我們不要急,年紀也大了,互相一起開開心心就好了。”
一起來的朋友范明月66歲,比黃桂珍時髦,穿一身黑色緊身衣,短黑發燙成了微卷,口紅鮮艷,牙齒整齊。年輕時范明月知青下鄉去了黑龍江,在那結婚生子待了十年,后來丈夫出軌了,她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了上海。
范明月捏起一小片菠蘿包放進嘴里,她強調自己不是奔著找對象來的,只是來這里跟朋友聚聚, “在家里就一個人,也沒什么事。這里我們都是單身,有共同語言。”
范明月說話時,68歲的李勇湊在身旁,“老婆、老婆”地叫著。他不時還會離開座位,去別的座位跟其他女性說說話。
“他吹牛,喜歡開玩笑。”黃桂珍說。李勇頭發烏黑,身材壯碩,顯得熱情活絡,而在劉樹文眼中,這是個“搗糨糊的花花公子”。
在這里,外形好的老人獲得搭訕和回應的機會也多了不少。相比之下,劉樹文的運氣不太好——身形微胖,頭已經謝頂,些許白發留在頭上讓他顯得有些老態。
劉樹文是個推拿師,女兒是婦產科醫生。他一個人公園也去,宜家也來,“想找個互相幫助的人,沒有碰到,我退休工資4000多,身體蠻好的,可她們要求太高啊,要房子啊車子啊……”
因為常來宜家,他和黃桂珍也熟絡了起來,“他這個人很好的。”黃桂珍指了指劉樹文,大部分時間他都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別人說話。
但不說話的人很容易被遺忘。人聲一層高過一層,人們都在竭力表達自己,這個熱鬧的下午剛剛到來。
“這里很難找到合適的人”
“你有什么條件,我有什么條件,都說清楚,不符合的,談都不要談,浪費時間。”在62歲的張方文眼中,老人的婚戀比年輕人的來得更直接。
看上眼的,直接走過去問, “我們談談好嗎?”“你是什么情況啊?”不喜歡的,拒絕的方式也多種多樣: “我們兩個不合適”,“不好意思啊,我沒空”,“我不是來找的,我是來玩玩的”。
張方文八年前離異,自從一年前從朋友處得知“宜家可以免費喝咖啡,還可以認識好多朋友”,他每周二、周四都必跑一趟。
他曾看上一位單身女人,可對方對他說:“你光頭,社會上帶不出去。”也有人說:“你房子太小了,一室一廳怎么活啊,我兒子萬一來你家住一個晚上,沒地方住啊。”
而遇到那種不介意他光頭難看,無所謂房子的人,張方文又看不上。到現在,他也沒碰到一個互相都看得上的。
“這里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幾乎每個老人受訪都會提及這句話。
前述復旦大學社會學碩士劉承歡在他的論文調研中也發現,宜家相親族的期待與實際情況有落差:在這里相親的女性不少是國營、集體單位退休的普通工人,期待找教育程度較高或社會地位較高的男性,但社會地位較高的男性卻較少來宜家相親。
還有些人談了又分了。路知行指著距離他一米遠的一對老人說:“這兩個人,他們同居了三年又分了。再婚的人,價值觀念,生活習慣都是根深蒂固,還有家庭的利益也會發生碰撞,往往會為了家庭的利益分開,不是我們兩人好就好了。”
為了避免這些矛盾,路知行選擇同居而不結婚。他自稱,現在就想活得自由一點,活得快樂一點。
“單身不是長久之計”
《上海市老年人口和老齡事業監測統計調查制度》顯示,截至2015年12月31日,上海全市戶籍人口1442.97萬人,其中,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到435.95萬人,占總人口的30.2%。在未來一段時期,由于上海步入老年階段的人群中80%是獨生子女父母,純老家庭、獨居老年人將會增加。
黃桂珍說,她常年寡居在70平米的小三間里,女兒很少來,她感覺孤獨。只有來宜家跟朋友見見面,“這樣玩玩就不亂想了,不然我一個人多苦啊。”
這個上海女人向往豐富的精神生活,她熱愛旅游、逛馬路、去卡拉OK唱歌、聽滬劇和越劇。
上世紀70年代初,當黃桂珍還是“小年青”的時候,上海人普遍住房條件窘迫,那時沒有酒吧、舞廳,男女青年談戀愛的去處只有馬路。當年,去外灘的年輕人很多,久而久之,還形成了“外灘情人墻”。
四十多年過去了。黃桂珍這幫當年的小年青們從外灘“轉戰”到了宜家。
在宜家發出《告顧客書》后,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博士鄭月撰寫了一篇《宜家遭遇老年相親團的中國難題:老年人的公共空間爭奪戰》的文章。
文章寫道:當更多的公共空間被消費空間擠占,對于在經濟、文化以及對技術層面都處在較弱勢一方的老年人群體來說,屬于他們的空間越來越少,適合他們消費水平的空間也越來越少。
據范明月觀察,自從宜家要求先購餐,后入座后,現在來的老人比原來少了一半。但唐嬙說,跟平時比,只是略有減少。
天色漸暗,就餐高峰期也已經退去。宜家餐廳里還稀稀疏疏坐著幾對老人。盡管在宜家相識,新近結了婚,78歲的龍永飛和53歲的妻子孫芳還是習慣來宜家坐坐。他們通常會去宜家的餐廳吃飯,然后溜達到徐家匯,從徐家匯坐地鐵回家。
來自安徽阜陽的孫芳十幾年前和丈夫離婚后,來到上海工作,她的兩個兒子都在老家;而龍永飛妻子生病去世,他只有一個領養的兒子。
兩人決定要結婚時,遭到雙方家屬反對:女方家屬嫌男方年紀大,希望孫芳回老家;男方的孩子和妹妹又擔心財產被分割,不想老人結婚。
但兩人覺得不要管他們說法,自己開心就好。孫芳說他們有“講不完的話,不停地在講,不停地在講,能講到一塊去”。
此刻,坐在另一側的羅平正跟他交往半年的女友蔣麗聊天,蔣麗比羅平小12歲,羅平沒有結過婚,蔣麗幾年前喪偶,兩人還沒去過對方家里,會談成什么樣還是未知。
但羅平來這里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找一個伴,“單身不是長久之計。”他感嘆。
又是一個“相親日”到來,老人們三五成群地坐滿了宜家餐廳的就餐區,還有些老人在餐廳里四處游蕩,眼睛掃過眾人,像在尋找什么。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老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