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寧肯寫了本《中關村筆記》,記下了伴隨著中關村發(fā)展一路走來的一些“普通人”。寧肯說,中關村有各種各樣的底層人物,賣光盤、辦證的,但同時也有不 少夢想家、企業(yè)家。在他看來,這是塊北京城里最具包容性的地兒,有科技人員,也有小商小販。他們的故事構成了一個時代閃光的縮影,沒有中關村,北京又會是 什么樣呢?在他心中,“中關村改變了北京,也改變中國。”
8月5日晚的北京涵芬樓書店,寧肯與徐則臣、吳甘沙、蘇菂相聚一堂,聊了聊中關村那些年的那些事兒。以下是他當日發(fā)言的整理:
剛才第一位主持人說了一句話,讓我有點意外,也有點驚喜。因為她打開了我的思路,我還沒有這么想過,如果沒有中關村北京會是什么樣呢?這個問題其實問出了 我為什么要寫《中關村筆記》這本書。在書里,我引用了一段登山家的話:“為什么要登山?因為山在那兒。”這是關于登山非常著名的回答。
我為什么要寫中關村呢?因為我覺得中關村在那兒,它是一個存在,像山一樣的存在。這么多年來,每天我們看著它發(fā)生變化,存在于爭議之中。過去,有人叫中關 村是“電子一條街”,又過了一陣管它叫“騙子一條街”。中關村有各種各樣的底層人物,賣光盤、辦證的,也有夢想家、企業(yè)家,有科技人員,也有小商小販。
那時候,我們不相信中關村真的會發(fā)展起來。但是現(xiàn)在,中關村正是在各種爭議中發(fā)展了起來,并受到了全世界的矚目。我曾看過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叫《這里改變 世界》,那本書寫了美國的硅谷。我沒有想到這本書也提到了中關村。它用一種質(zhì)疑的方式在寫,但這種質(zhì)疑讓我特別驚訝,作者說“雖然中關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 個世界級的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作為生力軍之一的聯(lián)想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老牌的IBM,但中關村只是戰(zhàn)勝了過去的硅谷,還沒有戰(zhàn)勝現(xiàn)在的硅谷或者未來的硅谷。”說實話, 我覺得中關村能夠戰(zhàn)勝過去的硅谷都超出了我的想象。這本書說道,現(xiàn)在硅谷已經(jīng)是自媒體的時代,是人工智能的時代等等,但中關村缺少移民人才,作者對中關村 進行了質(zhì)疑,但贊揚了以色列。可是,我卻從他的質(zhì)疑中看出了中關村在世界上的地位。
我對中關村的了解有一個過程,它的確非常像中國這么多年發(fā)展的縮影。以前,我們對未來感到迷惘,總在想中國能趕上世界嗎?那時,我們跟世界差得那么遠,那 時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斷地山寨別人的產(chǎn)品,但我們卻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發(fā)展起來,而中關村恰恰也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現(xiàn)在,中國成了世界上絕對不可忽視的一種力 量,盡管還有很多的問題,我覺得我有責任通過中關村來記錄中國這段歷史。同時,我也想通過這樣一段歷史來梳理中關村有哪些非常值得我們汲取、能夠給我們啟 發(fā)的、或者說現(xiàn)在依然需要堅持的東西。
前兩天《新京報》的記者采訪我,他問為什么中關村能夠成為世界三大科技創(chuàng)新地方之一?我說,中關村這有很多大學、科學院的院所,這是支持它的力量。那位記 者問:“世界上具備這樣條件的地區(qū)也有,為什么他們沒有成為另一個硅谷呢?”我想到了兩點,這和中國的發(fā)展有很大關系。中關村第一人是陳春先。那時中國剛 剛打開國門,他到了硅谷,看到教授可以辦公司,科學家可以辦公司,看到了科學成果和市場直接對接起來,他有了想法。1979年,我們剛剛否定了“兩個凡 是”,還處在非常教條的社會里。陳春先帶來了這種新的經(jīng)驗,但在當時的體制下遇到了巨大的困難,可是這種困難沒有阻止得了他。
我想是因為我們中國經(jīng)歷了“文革”這樣的災難,這場災難讓國家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就個人而言,我們感到了巨大的壓抑。國家和個人綁到一起,全部吃了非常大 的“虧”,受了極其深刻的教訓。所以我覺得“文革”之后,每個人實際上都有類似于火山爆發(fā)的一種東西,這種動力就是要解放,要“干事兒”。過去,人和國家 綁在一起干不成事,現(xiàn)在大家可以分開了,就有了機會。那些看到某種可能的人,那些有本事的人,他們再也壓抑不了自己了。
不僅僅是中關村,我認為當時這種情緒讓整個中國都處在火山爆發(fā),那是一個擁有巨大發(fā)展動能的階段。這個動能實際上是從國家的體制到個人生活的進步。在全世 界的發(fā)展史上,沒有像中國那時這么極端的。我認為“文革”是從反面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發(fā)展動力,讓我們認清個人要發(fā)展、國家要發(fā)展、民族要富強。
我在書里寫了一個例子,王洪德。他是中關村早期京海公司的老總之一,他的故事能反映中國人在舊體制下的那種壓抑。他很早被打成右派分子,一直飽受壓抑,個 人發(fā)展不起來,受到批判。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轉型了,每個人開始釋放能量,他就有自己的機會。社會稍微有一點縫隙,他就出來了,干成了自己的事業(yè)。當 時,他能干的只是非常小的事情,那是在體制內(nèi)能干的活,最后他覺得一定要突破體制,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那時候,他接到第一個工程是給北京大學建一個計算機房。結果選址有問題,但又改不了了。那個選址地下是一個大泥潭,要把地基坐牢就要往那個泥潭里注水泥, 結果一車一車水泥都填不滿。這事完全超過了他預計的工程量,后來有一天他急了,耳朵失聰,什么也聽不見了。那時面臨著工程到底還干不干的選擇,他出院以后 以身示法,跳到泥漿里面和大家一起玩命地干,最終把地基打牢了,房子也建了起來,工程算是完滿了。雖然推遲了好幾天,但他掙到了第一桶金。這桶金對王洪德 來說太重要了。像他這樣的人,身上就是有精衛(wèi)填海的精神。我從他的故事理解到那時代的一批中國人想要解放,想要發(fā)展,想要奮進,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我在書里寫了十幾個個體。我沒有采取宏大敘事,沒有像歷史教科書一樣寫中關村怎么來的。因為我覺得在中關村發(fā)展過程中,個體的力量非常重要。過去我們比較 強調(diào)整體,個體是在整體當中發(fā)揮力量,結果那些年的文化大革命證實了整體發(fā)揮不出力量,反而把個人的力量和整體力量全部屏蔽了。中關村這些年的發(fā)展證明了 什么呢?它就是證明了每個人的發(fā)展,個人的能量最終匯成了整體的能量,這是一條非常正確的道路,我覺得中關村把個人給解放出來了。這十幾個個體,每個人的 例子中都能看到歷史從他們身上流過。如果歷史是一輛巨型的車,每個人都有一雙手臂,他們就是推動這輛車的手臂。
我們中華民族經(jīng)歷過“文革”,在這么巨大的壓抑之后,我們才有了如此大的勢能。我們得到了深刻的教訓,這個是別的國家和地區(qū)所沒有經(jīng)歷的。但如果個人想發(fā) 展,沒有大環(huán)境下國家平臺的改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覺得那時國家出臺的政策恰恰呼應了人們內(nèi)心的夢想,那個時候國家把自己的夢想建立在了每個人的夢想上, 這是我覺得非常重要的經(jīng)驗。
我剛才講的這些都屬于歷史,書中我也寫了中關村的現(xiàn)在。而它的現(xiàn)在同樣讓我驚訝,比如像吳甘沙。我真的沒有想到,在中關村能夠遇到像他一樣集科技人員、科 學家、哲學家這些身份于一身的創(chuàng)造者。在我心中,吳甘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哲學家。他每年看書的量真不比我們很多學者少,至少每年要看70本書,這些書 包括科技的、哲學的等等。英特爾公司在世界有五大研究院,中國的研究院院長就是吳甘沙。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頂尖的人物,但他選擇放棄院長的身份重新創(chuàng) 業(yè)。
他的創(chuàng)業(yè)就像一位哲學家在創(chuàng)業(yè)。那時候,吳甘沙跑到了香格里拉,住在具有藏族風格的飯店,看著滿天星空去思考自己的選擇,到底要不要邁出這一步,他覺得那 時的自己已經(jīng)錯失了若干步。他總結自己那時的狀態(tài),特別像我們到機場排隊去安檢,這邊排了兩隊,剛排到接近中間位置,前面突然又開了一個窗口,后面的人一 下子就跑到新開的窗口去了,就他在猶豫之間人家就過去了。他覺得,“我這兒已經(jīng)快到了,排了這么半天不是白排了嗎?不白排還得排著,排到后面的人比他還早 登機。”我們的人生經(jīng)常碰到這樣的選擇,他就碰到了好幾次,然后用這樣的方式總結出來,一般人不會總結得這么生動。這是他當時給我的一點啟發(fā)。
最后,我想說說蘇菂先生。我想套用一句詞:北京如果沒有中關村會是什么樣?中關村如果沒有蘇菂會是什么樣?我覺得這非常適合蘇菂。蘇菂是車庫咖啡的老板,迎來送往,自己招待,這讓我覺得非常像老舍先生寫的話劇《茶館》,但是氣氛又完全不一樣。
蘇菂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他的北京話說得比我還地道,而且他的舉手投足似乎就帶著王掌柜的味道,但又有非常大的區(qū)別。王掌柜不管多么有北京味,都帶著一種 悲劇感和無奈感,他反映了我們那個時代弱民族的那種狀態(tài)。而蘇菂生活的中國已經(jīng)不是弱國了,王掌柜那會是一個從滿清剛剛轉過來、經(jīng)歷了英法混戰(zhàn)的時代,而 蘇菂所處的是一個非常自信的時代,他是位非常自信的“王掌柜”,是他給中關村注入了北京文化的特點。如果沒有車庫咖啡,沒有蘇菂,中關村真的就像北京的 CBD一樣,跟北京完全是兩碼事。我認為,中關村和北京的共同點就在車庫咖啡,這也是我想寫中關村的一個重要原因。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要如何來看北京?如果我們以中關村來看北京,北京真的是另外一個樣子,甚至可能你都不覺得它是北京。反過來,我要在中關村找到北京的感 覺,我在他的車庫咖啡找到了,那時我找到了“茶館”的感覺。那是二十一世紀的茶館,是中國已經(jīng)崛起之后的茶館。他把他的“茶館”變成了中國的夢工廠。
美國人在車庫咖啡發(fā)現(xiàn)了中國掌握了“美國的秘密”,所以有一位《華盛頓郵報》的記者采訪完車庫咖啡寫了一篇報道,其中重要的觀點是:美國應該懼怕中國什 么?他說,不應該懼怕中國的GDP,不應該懼怕中國寫了多少篇論文,而應當要懼怕的是中國掌握了“美國的秘密”——科技與資本的結合。那種迅速的結合也是 硅谷的秘密、資本的秘密。他認為,中國人的活力與美國核心的秘密結合起來,這種發(fā)展勢能會讓美國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