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9日,尚在夏暑的北京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澆了個透心涼。此時,身處中關村北四環邊上的鼎好大廈一樓,你可以看見在這棟寫字樓里上班的小白領們,正忙著一邊從保安手里接過裝雨傘的袋子,一邊看看手表掐算著到達辦公桌的大概時間。
站在這里,同樣可以望見北四環對面的太平洋數碼城,也可以瞧見中關村大街一號海龍大廈,還可以一抬頭看見中關村大街另一邊的科貿大廈。就在這一刻,你會驀然驚覺,曾經印象中熟悉的中關村竟然變得陌生起來:太平洋關了,科貿雜了,海龍蔫了,鼎好安靜了,曾經的熙熙攘攘一下子不見了。
這里到底是誰的中關村?
政府說,這里要成為創新工場、孵化器;IT 賣場說,這里要商城化管理,但不是商城化;商戶說,我們不想逃亡,卻往往被逃亡;消費者說,這里依然是討便宜貨的地方;商會說,不能讓一些軟骨頭壞了一鍋湯,要刮骨療傷。
的確,中關村正在經歷一次改頭換面。政府又一輪的限期整改,重新掀起了外界對其的口誅筆伐,而身處輿論風暴中心的中關村似乎在靜悄悄地等待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不管怎樣,這里依然是中關村。在過去的20 年,中關村累積了最集中的產業密度,也經受了由內到外的最激烈變化,它的今天可能就是中國某些行業的明天、后天。它今天所經歷的一切或許也是整個中國傳統商業社會悄然變動的一個縮影。如今它在重新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既不是第一次,也絕非最后一次。此時的中關村再一次走到了重新抉擇的關口。
每一次,不管它選擇向左還是向右,都被外界用放大鏡密切注視著,這一次依然沒有例外。
先是太平洋數碼城宣告從此關門歇業,后是政府宣布整改中關村IT 賣場,營業面積縮減50%,直指代表中關村新老兩代的海龍、鼎好、e世界。
消息甫一傳開,中關村再次淹沒在四面八方的口水里,既有“太平洋都倒了,中關村也快倒了吧”,還有“電子商務革了中關村的命”,甚至還有“京東直接宣告了中關村的終結”。
面對外界種種毒舌之言,中關村的反應似乎顯得有些過于平靜。不過,對于政府交代的“政治任務”, 海龍、鼎好、e世界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已經有不少商鋪被貼上了封條, 并且每家在顯眼位置都貼著一張還泛新的《商場管理規范》。
圍城之盛
中關村,在政府層面,一直希望它扮演高科技孵化器的角色。然而在民間層面,當IT產品市場需求洶涌而至,這里卻搶先一步成為貿易之地。
發軔
20世紀80年代,在中關村方圓幾公里之內自發形成了貿易一條街,也稱“倒爺一條街”,就是最早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隨著這條街的興起,許多新創公司也都在附近尋覓經營之所,曾見證中關村早期輝煌的兩通兩海公司(四通、信通、科海、京海)都是這里的租戶。
聯想創始人柳傳志也發家于此。在聯想發展初期,公司主營業務還是產品銷售,在逐漸延伸至制造業之后,發現產品全部自銷效率更高。于是學習美國IT 銷售模式,發展代理商,制定渠道政策,對代理商統一管理。如此一來,不但助推了聯想自身的發展,中國IT 分銷渠道模式也基本確立。
此后,包括聯想、七喜、北大方正、清華紫光等一批質優價廉的民族品牌在中關村崛起,并隨DIY 產業的興起,一道托起了中關村IT 賣場的輝煌。
雖然,中關村類似集貿市場的經營模式,在當時一度被認為是落后的,卻依然成為中國IT 產品的主渠道。不可否認,這種模式也是一定時期下中國特色的歷史產物。
當時,中國IT市場十分狹小,行業風險性很大,傳統商城不樂意摻和,市場機會就轉向中關村這種靈活多變的集貿市場。
膨脹
自1985 年第一家IT 賣場——四海市場開門迎客以來的十五年里,中關村就像個年輕好勝的小伙子一般,站在中國第一個實行自由市場經濟的大門口,肆意揮霍著最美好的青春時光。
隨著2000 年四海市場的落寞而終,有“中關村大街一號”之稱,創下當時整條街最大賣場面積紀錄的海龍迅速登頂,中關村又迎來了此后的“黃金十年”。
1998 年,少雨的北京接連下了幾場比較罕見的大暴雨。當時海龍大廈正在趕工期,由于工地積水太多,不得不將完工期一再延后。原打算在這一年金秋時節開業的海龍,不得不在寒風料峭的初冬開始迎客。
盡管錯過開業的黃道吉日,但海龍似乎并不大在意,因為有人私下討論:“水多,水大,正好養活這條龍。”借此吉言,雄踞中關村大街一號的海龍此后果然龍騰虎躍,一躍成為中關村IT賣場的老大,此后這一紀錄保持了12年,直到臺灣鄰居——鼎好的出現。
2000 年,中關村跟它所在的這個國家一樣,正經歷一個歷史上最好的時代,跟隨宏觀經濟一起處于高速增長之中。這一年,中關村重新規劃并修建北四環路,一些老舊市場或者被拆除,或者逐漸被后來者海龍、硅谷、太平洋等新型電子城取代。
就是因為這一年勢頭很猛,中關村在隨后的2001年迎來了一位臺灣新丁——鼎好。這家來自臺灣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買下了當時被稱為“中關村地區最后一塊商業用地”。2003年7月,鼎好在一片波瀾不驚中如期開業。
當時,海龍對這位新鄰居也頂多是好奇。不過隨著數碼產品市場熱潮襲來,這位新鄰居很快追上了海龍。2004年8月12日晚上,通往鼎好的馬路突然被封,封路意味著人流、車流都去不成鼎好,只能去海龍。鼎好隨即派保安將攔路欄桿拉開,以讓人、車進入。但沒一會兒,海龍保安又重新將路封住。如此幾番拉鋸戰之后,兩家上百名保安發生正面肢體沖突,后經公安部門出面交涉才算平息。
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一墻之隔的海龍、鼎好也是少不了明爭暗斗。此次封路事件只是兩家一次最明顯的正面交鋒。不過當時的中關村還處于快速爬升期。類似封路這種偶爾出現在海龍、鼎好之間的小摩擦,也大多被認為是整個中關村如火如荼發展中的一個小插曲。
在看似無底洞式的消費胃口面前,犯暈的不只是這些商戶們,也包括英特爾、三星、惠普、戴爾在內的國際品牌商們。變得越來越大膽的品牌商們開始鋌而走險,允許商戶們“扎貨”(中關村行話,指賒賬提貨),并且這一風氣在整個中關村迅速蔓延開來。后來以至于所有商戶要想正常運轉,就必須接受扎貨,誰敢現場結賬,無異于自殺。
一個身在中關村的普通商戶基本可以先期拿到幾百萬的貨,只要賣出去,就能拿一筆不錯的流水。越來越多的商戶開始空手套白狼,玩出了一套中關村“532”的賣貨原則,即50% 不賠也不賺賣掉,30% 賺一筆賣掉,20% 虧本賣掉,反正賣出去就是本事。
后來,有的人就開始動歪腦筋,不管怎樣先把幾百萬的貨拿過來,賣出多少算多少,利用回款期這段空當,去投資別的生意,開飯店、買股票、炒房子,只要賺錢、賺錢快就成。
如此一來,整個中關村的商戶們、IT 賣場都如發瘋一般,拼命在這里下注,就像賭一個可以做很久的春秋大夢一般,選擇這一刻的醉生夢死,管它是否還有明朝。但鮮有人意識到,瘋狂膨脹擴張的背后,IT市場已日趨飽和。2008年,在鼎好二期趕期建成之際,整個中關村賣場面積飽和,租金大幅縮水,租出去也并不容易。
此時,全國電腦城也在經歷一波降租潮。攻城之下最早在80年代,一臺電腦兩三萬元的時候,賣一臺,能賺一臺;到了90 年代,一臺高配置電腦均價已下滑到1萬元出頭,不過攢一臺還能賺2000~3000元;2000年后急轉之下,一臺電腦只能賺到200元~300元不等的“搬箱子錢”。
未曾與供應鏈上各方結成利益共同體,一步步將商戶血本榨干,或許是一直作為強勢地產方的海龍們始料未及的。
太平洋數碼城的關門歇業,盡管實屬北大回收之用,但外界依然解讀為可能是敲響中關村的一聲喪鐘。太平洋關閉之后,中關村就像被北四環撕破了一道口子,已經失去了北面的一翼,隨即對南面一端的海龍的討伐聲也開始此起彼伏。
如今,中關村該何去何從?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在過去的2010年,有國企背景的海龍打頭陣,開始執行壓縮50% 賣場面積轉寫字樓這一任務,并對IT賣場格局做合理規劃,嘗試商城化管理,但不得不承受過去一年2000萬元的租金損失。
在海龍前一把手魯瑞清看來,議價是中關村電子賣場的經營特色,一直持續至今,輕易改變不了,但是未來一定要商城化管理,統一收銀就是其中必然趨勢之一。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統一收銀可以摸清所有商戶的“底細”,商場可以主動對商戶進行優勝劣汰。然而,統一收銀意味著銷量透明化,一些長期被詬病的灰色利潤地帶就會暴露無遺。早在2007 年,海龍曾強推過一次,當時阻力太大,只好無奈暫緩。如今,再次祭出這一招,不是海龍遇到的阻力小了,而是外部壓力更大,不得不硬著頭皮改了。追溯到2002 年,當時以聯想為首的國內品牌開始大幅降價,這讓一直處于瘋狂爆發期的DIY 攢機變得毫無價格優勢,一時間市場迅速萎縮,大量配件商戶被接連踢出局。
然而隨著這些雜七雜八的商戶中途退出,之前還未到期的攢機保修服務根本無從繼續。一直到了2007 年,從時間上看,這些雜牌機也到了返修的高峰期,中關村賣場里又迅速衍生出一批低檔的維修店。當時,中關村和它的無數商戶們暗暗為又發掘了一大商機高興,卻鮮有人感覺到這可能打開的是一只潘多拉魔盒。
此后,日益上漲的賣場租金驅使商戶們追逐更高的利潤空間,最終類似偷梁換柱、調虎離山、強賣強買等種種伎倆,就如黑色瘟疫一般,諸多商戶被傳染,最終不治而亡。
已經開始變聰明的消費者開始對這里恨之入骨,諸如“騙子的天堂”、“消費者的地獄”等等惡名一股腦直接丟到海龍、丟到中關村頭上。
此外,電子產品價格浮動、利潤透明化也開始充斥整個中關村。表面看來,以中關村在線、比價網等為代表的第三方比價網站讓這里的利潤無所遁形。實際上,這些網站并不是中立的第三方比價平臺,每家商戶交上一筆廣告費,報價就可隨便填。
報低價商家的邏輯是:先低價把消費者“忽悠”來,之后就說這款產品如何不好,然后推薦一款“質優性價比更高”的產品。低價只是幌子。正是沒有監督的胡亂報價,打亂了整個中關村的價格體系,報價過低下調了消費者對這里的價格預期,一旦買了高價品,就覺得上當受騙了。
正是看到一些偽裝成獨立第三方比價平臺的危害,已經身為中關村電子產品貿易商會會長的魯瑞清,在2009年3月試推出了中關村價格指數。或許這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第三方價格指數,如今多項政府采購也在參考這一比價系統。
他攻
2003年,人們在這一年記住了非典。在中關村混的一些人看來,天災背后暗藏玄機,一個可能改變中關村商業形態的新生事物——電子商務初現。
這些人中有郭洪馳、李樹斌,也有劉強東,他們都想借它挑戰中關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當時這并非癡人說夢。早在1999年,創新公司在中國推出MP3隨身聽RIO,當時已經上線的8848按照線下渠道平等條件申請代理成功。半年后,8848成為所有RIO代理商中的銷售冠軍。這也是中國IT史上第一次線上銷售超過了線下。
就在非典這一年,郭洪馳創立了搜易得,通過在中關村組織貨源,主要出售少數國內外知名數碼品牌,其中索尼、佳能一度覆蓋了80%以上市場。一年之后,搜易得銷售額達到4億元,一舉摘得當時3C數碼商城的新桂冠。
同樣是在這一年,還在中關村租柜臺的劉強東發現刻錄機賣不出去了,利潤也下滑得厲害。他開始在當時盛行一時的線上論壇里狂發廣告帖,來自線上的訂單慢慢多了起來。
一年后,搜易得以近630萬元的價格承包了當時新浪、搜狐、網易和TOM等幾大門戶的數碼產品銷售平臺,并大規模去中關村挖角,向那些渴求銷量的中關村商戶大開城門。不過好景不長,由自營改為招商加盟的搜易得變得像中關村IT賣場一樣,無法控制錯綜龐雜的商家,最終栽在惡意低價、水貨假貨橫行上。
當時京東還是搜易得上一名默默無聞的加盟商,但其線下已開了12家聯營店,并貢獻了90%的銷售業績。不過看著搜易得的死去,看好線上的劉強東還是決絕地跟線下說“拜拜”,只不過吸取了先烈的教訓,堅持自營。
即使今天,劉強東依然聲稱京東還是家傳統商務公司,一方面用中關村的方式對付供應商,一方面學國美、蘇寧做倉儲物流。
盡管沒擺脫當年混在中關村的影子,如今京東也的確對老東家有了一些沖擊。京東在過去的2010年銷售額達100億元,今年預計200億元;海龍過去一年的銷售額為60億元, 鼎好則為120億元,整個中關村賣場為200多億元。單從這個數字來看,外界所傳京東搶走了海龍近40%的客源,似乎并無夸張。
不過魯瑞清對此持反對態度, 他認為京東目前所經營的IT產品品類大約在4000~5000種, 而中關村則高達15000~17000種。
作為國內最大線上3C賣場,京東也只能覆蓋到線下市場不足三分之一品類,在產品豐富度上仍無法與賣場群體相抗衡。
混戰
在中國商業界有一句老話:“商店商店,三年一變。多年不變,不是商店。”如今,面對從線下起來的國美、蘇寧,沃爾瑪+戴爾+麥當勞模式的宏圖三胞,本土IT賣場杭州頤高、西安賽格,面對線上的京東、新蛋、華強北在線、淘寶商城3C館,甚至新晉的本土化電商五百城,還有蘇寧易購、國美庫巴,同時加上一場火燒眉毛的自我求變,此時的中關村似乎真有些四面楚歌。
不過反過來說,這些對手彼此之間也在競爭。相較于線上一直斗得不可開交,中關村要安靜得多。
2001 年5 月,國美電器在全國一下子開了13家店。當時好多人就說中關村要完蛋了。這些話從十年前就開始說了,中關村依然健在。后來幾經轉手的科貿電子城最終被收于國美麾下,成為IT 電子商場和國美商城的混合區。這被外人解讀為國美贏了一把。不過在中關村看來,即使擠在一塊,還是各做各的生意,根本無傷大雅。
相反, 國美、蘇寧跟京東反倒打得熱火朝天。國美嘲笑京東“一個100 億元采購規模的電商,怎能跟一個1000億采購規模的企業比”,京東也只好嘴硬回擊:根本就不怕。
事實上,采購規模的確還是京東的軟肋,暫時比不上國美、蘇寧,比中關村更是差了不只一星半點。京東所售IT產品中有60%~70%的產品價格要高于中關村商圈的真實成交價,也說明對供應商的談判能力有限。
另外, 在倉儲物流上,京東依然忌憚于國美、蘇寧,中關村在全國渠道的強勢地位暫時也無人能撼動。不過相較于對手們的口水戰,一直不喜歡爭辯的中關村也樂得不較勁。盡管在他們看來,這里早已是滿城風雨。
盡管身處于風暴中心,海龍、鼎好、e 世界、科貿的老大們,卻基本一致認為,這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調整。
中關村電子產品貿易商會一位負責人也表示, 中關村之前一直處于爆發期,現在進入一個平穩飽和期,這是一個產業新陳代謝的正常過程。
就像曾經的中關村IT 賣場先祖四海消失了,迎來的是中關村大街一號的海龍時代。
如今太平洋的退出好像也在昭示一個時代結束,同時一個新的時代又即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