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待久了,多半頭腦里都有一幅美食地圖:川菜的有哪些好館子,湘菜的該去哪幾個地方,淮揚菜的到誰家味道更好,海鮮、西餐要往哪邊走;用北京的 話說,門兒清。我清不了。其實把菜如此大大咧咧地以川、湘和淮揚等作風格論,已經說明我是個外行。見過年輕的小白領說西餐,那都是具體到意大利通心粉、法 式鵝肝、英國的薯燴羊排、美式牛扒、俄式的魚子醬和德國的啤酒和自助餐。功力深淺要看細節的落實能力。我落實不了。每一回朋友聚會,委托我在中關村找個像 樣的館子,我就得趕緊百度;懶了或者上不了網,那就直接往我住的小區門口帶,那一溜的館子輪著吃。吃到熟悉的朋友都煩了,一落座就提醒我,這已經是第三輪 了,事不過三啊。我心想,別隨便威脅,除非下一次你站門口不進來。
中關村的人很多,你能想像出來的基本上都有。我喜歡把這地方比作研究中國當代的一個標本,它就是一個微縮版的中國社會,你很難找到另外一個地方能夠 如此完備地與中國的當下社會同構。無數的人從五湖四海來,聲音可以迅速地被改造成普通話,但被方言和母語養育出來的胃一時半會兒改不掉,所以,在中關村, 你能想象出來的菜和味道基本上都有。
美食很多,絕大部分我都不知道,沒吃過,也沒什么興趣。這話聽起來有點兒酸—有些的確想吃但吃不著;不過絕大部分我真的不想吃。我特別不喜歡正經八 百坐在大飯店里,每道菜都貴得要死,一桌子吃下來什么味兒都沒留下。我寧可找個小館子,點一兩個喜歡的菜,每一口都吃出它們的味兒來;這相當于三兩朋友間 貼心的私聊,每句話都說到點子上。所以,有朋自遠方來,我常說:帶你去個好玩的小館子。大而無當的空心排場咱們不搞。
這不是錢的問題,傾家蕩產吃一頓大餐的膽量我有。我要的是家常,是內心與味蕾的妥帖。當然,你可以指斥此為世俗,是小門小臉的生活,我一點兒都不想 反對。因為,如果連朋友都不在時,忙起來我會比這還世俗,館子都不進,就在路邊的小攤上站著解決一頓飯,完全是小鼻子小眼的日子。比如吃麻辣燙。
在北京,我還沒在哪個地方發現賣麻辣燙的有比中關村多的,也沒發現哪個地方的麻辣燙賣得有中關村這么熱鬧火爆的。小區的后門,住宅樓底下,轉過一個 街角,大學的宿舍區門外,美食街的入口、中段和終點,一抬頭,熱氣騰騰、人頭往一塊扎的地方準在賣麻辣燙。消費群體主要是學生、年輕人、女孩子、小白領, 單身者居多。中關村這類人極多。懶得一個人回家起火的,一手燒餅,一手啤酒,葷素搭配來幾串麻辣燙,一頓飯就算對付了。如果不趕飯點,那就是為解饞,麻辣 是上癮的;幾個小姑娘嬉笑結伴過來,即使只吃一兩串也要吃—吃多了上火,臉上不太平。我是對麻辣有癮,幾天不吃心里就空落落的,丟了錢似的。我經常在傍晚 或者夜半時分,看見麻辣燙的攤子前圍著一堆年輕人,咝咝啦啦地吃,鼻涕眼淚都往下掉,一只手捏著麻辣串,一只手給伸出來的舌頭扇風。
最早培養出來對麻辣燙的興趣是2005年。剛從北大畢業,在學校西門外與人合租了間房子,一個月只拿一千五百塊錢的工資,如果不是隔三差五還有點兒 稿費,付完房租我每個月必須有一半時間靠喝西北風才能活下去。那時候不僅日子緊巴巴的,褲帶也緊巴巴的,小館子都不敢亂進。一周里經常半數以上的晚飯都是 兩個韭菜餡餅外加一碗粥,咸菜是免費的。假如每天都吃魚翅燕窩也會膩,請發揮一下想象力,把魚翅燕窩換成餡餅、稀粥和咸菜會是什么結果。離我吃餡餅喝粥的 地方隔一座橋,是兩個賣麻辣燙的攤子,成年累月在半下午的時候出現在橋的另一端,那地方是北大承澤園的門口。
承澤園里外住了數不清的窮學生、復習考研者和打工仔,加上附近療養院的年輕職工,太陽還沒落到園子的另一邊,一茬茬的人就像蝗蟲一樣圍住了麻辣燙的 攤子,大冬天遠看過去,像一堆人頭碰頭在練邪門武功,因為人頭攢動之上,麻辣燙熱氣騰騰。因為既燙又辣,走近了你就看見每個人都在歪著嘴吃得舌頭直蹦。到 夏天,一個人單待著都熱,吃貨們就不再把頭往一起扎,端著澆過芝麻醬的盤子,挑好了麻辣串就到一邊吃。零零散散,三三兩兩,倚墻站著,就地蹲著,找塊石頭 坐著,在暮色里,在麻辣燙滾沸的湯料升騰起的熱氣和重口味里,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因為麻辣燙團結在一起,仿佛這既麻又辣、且麻且辣的各種煮熟的素菜和葷菜就 是他們此刻生活唯一的目的。這煙火繁盛日常景觀讓我感動。那時候我剛從校門里走出來,深陷不曾預料的復雜社會,也因為寫作沉溺于不可名狀的悲傷里,再沒有 比最平常的人間煙火能讓我感動了。每天看見他們興致盎然地吃著麻辣燙,我都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由此認定麻辣燙也必是世上最好的美食。
吃了兩年的麻辣燙,搬家到了中關村大街的邊上。那地方人多車更多,車和人都到齊了就開始交通堵塞,擺不下一個麻辣燙的攤子。也不會讓你 擺,繁華的大街上冒出來個賣麻辣燙的,成何體統。但我還是在散步時有意無意地往街邊和巷口處瞅,希望看見哪里冷不丁地就升騰起一片重口味的熱氣。終于在人 大東門斜對面的一條小街上找到了。那條街小店林立,賣什么都有,街頭和巷尾果然各擺了兩個攤,麻辣燙愛好者們像賭徒一樣圍了一個圈又一個圈,我很不客氣地 擠進去,說:老板,來個盤子。挑最進味的串串堆滿了一盤子。
還是那么夠味。但從住處走到那條街實在有點遠,我的日子也開始好過了一點兒,不必頓頓都要為晚飯精打細算,人也就跟著懶了,麻辣燙越吃越少。吃得少 不代表把它給忘了,偶爾從那條街邊經過,我會找個借口拐進去,多少吃上幾串。如果誰問我是否為解饞,我可能會告訴他:純屬懷舊;那是因為長久不跟一群更年 輕的年輕人擠在一起搶麻辣串,乍一搶有點兒不好意思—麻辣燙愛好者的隊伍正在年輕化,老同志得有點兒老同志的樣子。